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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几年前，第一次听到《乘风破浪》这个电影，还以为是一部“政治挂帅”的说教味很浓的黑白老电影。这次专门搜出来一看，原来是老上影海派风格的彩色轻喜剧故事片，俊男靓女镜头切换频繁故事节奏快，演员对白还是老上海式的的国语呢。
说的是一群建国初期商船学校毕业的女学生，在船上通过努力成为轮船驾驶员的故事。新中国初期，时兴推出女拖拉机手、女火车司机、女飞行员之类的新事物，在这样时代语境下，国家培养一批女船长也是有可能的。但事与愿违，毕竟航海驾驶是个特殊工种，条件艰苦风险高，女人在船上做初级船员，应应景也就差不多了，过几年就纷纷转行上岸，相夫教子去了。
但是，上个世纪，我国还真硕果仅存地有过轮船女驾驶，就是被取材搬上银幕的唯一女引航员李正容老师。
引航员，被誉为“船长中的船长”。船舶进出港或航行于特殊水域，因为船长不熟悉航道和航行条件，要在引航员的导航下才能安全行驶，或者干脆被引航员取而代之，让位给邀请来的的引航员驾驶。从航海技术上讲，引航员肯定会驾驶，但船长却未必能引航。而我国，当年第一位女引航员，也是后来全国的唯一一位女引航员，就是李正容。
李正容（1935年—2015年2月15日，国家一级引航员、航海高级工程师、原汕头市政协常委），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型女船员，川江天险第一代驾驶员。
创造“船舶驾驶速成之最”
1950年，年仅15岁的李正容，不顾家人师长的反对, 放弃读高中、考大学的机会 , 以压倒群芳的优秀成绩考取了只招收8名女生的高级商船学校 , 首开新中国少女上船之先河。
毕业后, 她来到“长江天堑”川江（长江之宜昌到重庆段）实习。河道弯曲, 礁石密布, 险滩恶水逼得驾驶员来不及用口令, 只能用手势指挥。“左满舵、正舵、右满舵、回舵”，几个动作常常在几秒内完成。 这让生性好胜的李正容兴奋不已, 而同班的几名男同学却被吓跑了。
有时她站在舵轮旁“偷艺” , 常被舵工喝退: “走开点, 不怕舵轮打到你吗? 三峡上有孙悟空你不去看, 偏看我干吗? 哪有那么容易就学的? ” 但她不甘心，就是一心想上驾驶台。
在那个女性不能靠近驾驶台的年代，她以“胁迫”手段突破女人“禁区”——爬上高高的桅杆，对甲板上喊话的船长说，不让她学驾驶她就不下来。后来 , 她幸遇傅顺源船长, 真的开始了见习生涯。
川江航行, 都是传统的拜师传艺。对待学徒的错误，傅船长先是急风暴雨 , 后是和风细雨, 这种冰火两重天让一般男生也难适应。但这方法却很对李正容胃口，让她受益匪浅。
川江赋予她激越的情怀, 也熏陶了她深远的目光。她坚信，女人只要正视自己, 敢于雄起，一定能和男人一样创造出惊人的社会价值。
常言道：“青滩泄滩不算滩，崆岭才是鬼门关”。李正容很快练就了一身强健的筋骨，一套过硬的本领，在全班45名同学中第一个掌舵闯过了“鬼门关”。通过交通部考核，领到“驾驶三副”的执照； 半年后, 又破格提拔为二副、代大副。和另两位女同学一起，成为川江第一代女驾驶员。
她创造了学徒当驾驶速成之最，成为重庆妇女界的骄傲。市妇联最先把五彩的花环戴在 李正容的头上。从此 , 她的名字开始见诸西南地区的报端。以“走川江胜似闲庭信步”的一系列传奇故事，成为电影《乘风破浪》的原型。
航海生涯安全45载
60年代初，李正容依依惜别了川江, 被调到广州海运局，考核成为中国第一代女引航员，派到故乡汕头港航局。从此 , 榕江有了第一位引水员 , 也可以进出大型海船了。
每当大海轮停泊在锚地等待进港时, 一艘天鹅般的小艇就会飞驶而来, 靠上舷梯。走出舱来的李正容, 袅袅婷婷制服笔挺, 身背望远镜和报话机, 潇洒地拾级而上。
这时，常有船员挡住她的去路，人们狐疑的目光就“刷”地向她聚来。他们说: “我们在等引航员。”
李正容便挺挺胸, 大声说: “我就是! ”
许多时候 , 对方要看到她出示的引航证, 才闪开一条路, 放她进驾驶舱。
2001年，我到汕头采访，在李正容家里见到了珍藏着的全国唯一的女引航员证。令我不解的是，李正容和丈夫余世鹏同是数十年的引航员，可丈夫的证件仍是崭新的，而她的已磨损得很破旧了。
李正容说，这是女引航员得到特别“眷顾”留下的印记——因为不受信任，她被船方查验证件的次数要远远多于男引航员。
有次, 一位远洋船长对她说：“开什么玩笑, 引航员哪有女的? ” 待看了她的证件, 才将信将疑地让她上了驾驶台。但仍亲自指挥开船, 没把她放在眼里。李正容不动声色地在后边看着。进港时, 她急切地说: “再开, 船就搁浅了! ”
船长一惊, 连忙闪开。李正容从容地接过舵, 指挥着把船徐徐靠拢码头。船长激动地握着李正容的手说: “刚才真对不起。我走遍国内、国际航线, 还没看过有女士引航的。
这个曾专属于男人的职业，被李正容凭着女性的细致和坚强，做得比很多男人还要出色。创下了“连续航海45年安全无事故”和“安全引航30年” 的骄人纪录，令许多男同行都望尘莫及。
?引航史上留下经典案例
难题来了。
1979年，因钢材紧缺, 汕头买来一艘美制的报废钢船“小姐号”，准备拆解成废钢。这艘万吨巨轮因无舵无车（无转向无动力）, 锚链也都废弃，庞然大物般停在港里。只能用三艘拖轮拖进狭小的榕江腹地。
因没有先例, 当年的汕头市经贸委为此牵头召开“诸葛亮会”。大家各抒己见，结论是“无法完成”。
一直默不作声却始终都在思索的李正容，突然站起来胸有成竹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: 让大船在河面上做140度大转弯… … 。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, 有人提醒她 : “小姐”身长 144米 , 宽20米半 , 身价千万元 , 出了事要坐牢的!
还有人劝她: “ 李正容, 你别犟! 三江一海都会给你堵住的! ”
然而经委领导经过认真考虑后说 : “你们不要小看“女引水”，她看准的事, 就会认真去开拓, 去争取。”最终，李正容的方案被定了下来。其实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。许多人还在摇头，在侧目。
会散了，大家都走了。李正容还坐在那里发愣 : “我错了? 没有哇! 为什么大家不相信? 只因为我是个女人? ! ” 委屈和郁闷充溢心中, 她流泪了。
两天后，成千上万的父老乡亲闻讯聚集在榕江两岸，亲历这榕江历史上最大最难操纵的船队进江。
伴着悠扬的汽笛声, 一列层次不齐的船队缓缓驶来。头戴大盖帽的李正容威风凛凛地端立于驾驶台, 神态自若地发出一个个口令, 两岸清晰可闻。在没有航标的河上，一人指挥四艘总长320米、宽40多米的船队。 万众瞩目, 罕见的情景让观者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。
汕头人说：“真了不起 , 历史是见证人 , 李正容干了男人都不敢干的事! ”
不怕出风头的李正容 , 凭着精湛的引航技术而独具超人的胆识与魄力。1975年 , 她冲过阻挠 , 顶着压力 , 安全地把一艘随时“打横”可能爆炸的18000 吨的“水上油库”埔油一号引进榕江 ; 1981年她引领3000吨“鼎湖号”在地都河面抗击12级台风，安然无恙；1986 年 , 引华康拖带报废船“华寿号”抗击8607 号强台风 , 采用“一点锚”也毫无损害。而别的船有搁浅的 , 也有被刮到岸边触礁的……。
在她45年的航海生涯中，数不清有多少艘巨轮在她的引领之下，从容地穿越密布的礁石和险滩安全驶入港湾，在中国引航史上留下了靓丽的一笔。
全身心献给航海事业
李正容与其丈夫余世鹏是世界唯一一对夫妻引航员。
当别的女同学纷纷改行上岸，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的李正容起劲地工作着, 却还在冒着世俗的偏见。当夫妻二人都接到引航任务时, 就各自带一个孩子上船。
她把孩子捆在驾驶台的凳子上, 为防他哭, 就让他面对窗外看热闹。受此熏陶, 孩子从小就会背 “罗求真东加西减, 真求罗东减西加” , 长大后也上了船, 成了真正的“航海世家” 。
同学说 : “李正容 , 你何苦呢? 即使上了岸, 工资也不少拿一分钱呀? ”但自认是“水陆两栖”的李正容, 离开引航的岗位还有什么意义呢?
90年代，李正容退休后，仍然发挥着光和热。她第一个发现南澳烟墩湾是天然良港，获得国内外专家惊叹；倡导创办了海运中专学校，悉心培养海运人才。晚年的她热心参政议政，担任汕头市政协常委职务长达10年之久，是汕头市海域开发专家组5名成员之一。
汕头作为我国南方重要的港口城市，原有的汕头高级商船技术学校，在五十年代北迁武汉后，就再也没有一所涉海的交通专业院校了。李正容经过深思熟虑后，写了一篇题为《关于复办汕头商船职业学校的建议》的文章，认为汕头港口建设发展了，港、航、海人才培养也应该跟上。文章在当地媒体上发表后，立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响。
李正容受托担任海运中专筹建处主任，风风火火仅用5个月时间，汕头海运中等专业学校便在美丽的桑浦山下诞生了。她拿起笔，整理几十年引航生涯的丰富经验。先后写下60多篇、20多万字有关海运的理论和业务文章，并编写了多种船员培训教材约30多万字。把自己因与海运结下不解之缘而得到的宝贵的财富，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下一代引航员。
1990年，已55岁的李正容授课之余，在汕头南澳岛烟墩湾考察。完全出于职业敏感，认定烟墩湾具有天然良港的优越条件。在冒着风险实地观测和查阅了大量史料和水文资料后，她果断上书地方政府和交通主管部门，认定烟墩湾是“粤东闽南最具发展前途的天然良港”，具有建设成为大中型国际港的条件。
她从来不淡漠 , 从来都兴高采烈 , 娇小的身影活跃在学术会和政协会上 , 从不放过可以宣传的机 会。关于南澳 , 李正容共发表文章28 篇，还被收入 《国家经济文库》。由此 , 她获得了“ 南澳狂人” 的雅号。
在南澳港可行性论证会上，与会专家普遍赞同李正容建议，惊叹于她的远见卓识。如今 , 南澳烟墩湾港早建设成为国家一类口岸。 作为“ 岭东门户 , 华南要冲”，为汕头进出大型船舶建成一个现代化国际港口城市发挥着作用。
发挥余热投身公益事业
2010年，相濡以沫的丈夫去世后，李正容从哀痛中调整过来，一如既往投身到火热的生活中去。
她拿出自己的积蓄和每月退休工资的一半，创办了“汕头市学生劳动体验园”。在合作的乡村支持下，辟出十几亩包括莲藕池、玉米地、蔬菜地、水稻田、池塘及家禽养殖等园地，组织在校中学生课余来到田间地头，参与农业生产实践。
每天一早，她搭乘公交车辗转来到她位于乡下的体验园，与学生同劳动。中午，就在一床硬板短暂午休。黝黑的皮肤与满头的白发形成了鲜明对比，盛夏毒辣的阳光给她手臂留下了晒伤的醒目痕迹，俨然是一副农妇模样。
她说，城里孩子大都自小娇生惯养，不事家务，疏于农事，甚至误以为大米来自树上。这令她十分感慨，也萌发了一种社会责任感，为城市学生提供“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”的锻炼机会，体验“盘中餐”的来之不易，引导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，使德、智、体、美、劳全面发展。
那时候，鹤发童颜的李正容，时而与老农带领一群学生下田劳动，时而教学生在古榕树下唱歌、跳舞、打太极拳，给他们讲航海故事和交通史话。
此外，有感于儿童因缺乏看管而致意外伤亡事故屡见报端，她把留守儿童及外来工子女召集到她的体验园，义务当起了“临时监护人”。 她自掏腰包购买劳动工具、餐饮厨具，还邀请了一批老教师、老干部等“五老”为学生授课。
劳动锻炼了孩子们的身体，开阔了他们的视野，增进了学生间的团结互助精神，帮助他们认识了很多农作物，亲身感受劳作的艰辛，逐渐改变了不做家务的习惯。
这样的事情，注定有太多太多人不解，为何不把退休金用于出国旅游享受生活。但李正容却认为，回报社会是一种使命，她为这样的生活备感愉悦和欣慰。
这，就是一个交通人的情怀和境界。
奋斗至人生最后一刻
2012年冬天，我从国外回来路经广东，特意取道汕头去看望李正容老师。顺便采访她创办的泽涛体验园。
她已八十岁了，身体硬朗，精神焕发，鹤发童颜，激情不减。教孩子们跳舞，给学生讲航海故事，指导老农如何带学生下地劳动，四处拉赞助筹措经费，盘算园地日常开支，和乡镇民政教育等各部门打交道，和各路赞助的企业家打交道，和各路学校老师学生家长打交道……
言谈语吐，都表现出理想主义的光辉与激情。一如二十年前，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。
彼时，她在中央电视台三八节特别节目里，与著名主持人张越激情对话，妙语连珠激情四射，忘情处还振臂高挥，引得张越拍手叫好。节目非常出彩，播出后，全国各地的老同学老同事纷纷来电道贺，说她是交通系统五十年来出的最大风头！
之后的日子，常常接到她的电话，比如向团中央申报项目，比如向当地争取某倾斜政策了。但更多的时候，我知道体验园遇到了困境与瓶颈，比如发展后续乏力，如何开拓运营范围，如何与时俱进，如何利用新兴互联网平台，如何引进年富力强有爱心参与的人管理等等。
她年事已高，四处奔波，事必躬亲，但心有余力不足。为体验园的发展皓首穷经殚精竭虑，终于心力憔悴突然病倒。
她一个人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光。
虽卧病在床，但仍“不安分”，与各路好友通电话，商讨体验园的工作如何开展，如何扩大，如何引进新模式……
2015年腊月，年关将至，李正容老人在睡梦中，溘然长逝。就像一束火焰，跳动着渐熄渐灭，但她曾发出的光，就像航道上灯塔，在阒寂的暗夜里闪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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