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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推门的动作很轻,伴随木轴的吱呀声,冷雪扑面而来。她的手指抚上门框,很留恋的样子。庭院中雪花簌簌落个不停,皑皑白雪将复杂人世粉饰得干净太平。
裴毓披着洒墨雪狐裘,自身后揽住了她的腰,下巴搁在她肩上:“阿晏,你还有我。”
温暖的怀抱包着她僵直的后背,她顿了顿,才转了身。
他垂着眼看她,睫毛上冻着一层白霜,也许是雪中等很久的缘故。
“你?”她扬起匕首,用力刺向他的胸膛。
“保护陛下!”锐利的女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,陆拂扬手示意,“弓箭手——”
怀中的姑娘眼疾手快,迅速将他拉至身后,挡在他身前。
鲜血喷在雪地上,裴毓并不理会以贤妃陆拂为首,假意护驾,却图谋不轨,逼得越来越近的叛军。
他抱着胸口连中数箭,浑身是血的她,握住她肩膀的手,指节泛白,很久很久,才从胸腔中憋出了一句话:“苏晏,你是不是傻?”
那把匕首他认得,不过是从前送给她的玩具,根本伤不了人,刀尖受到阻力,立刻缩入鞘中,涌出来一滩鸡血。
她明明已经被告知陆拂勾结了御林副统领,将于今夜谋反并企图嫁祸于她,他的反击手段,她也不是不清楚,为什么不知躲避,却还用这种笨拙地方式救他?
她挣开他的怀抱,蹒跚数步,背靠着石柱。
暗卫迅速制住御林叛军和陆拂,她松了一口气,警惕地瞪着他。
“你不要过来。”
裴毓不由顿住脚步:“阿晏,别乱动。”
她的伤口中涌出大团大团的血花,身下的雪染成了奇诡的红色,灼痛了他的心。
怀中费力地摸索,取出的却是火折,火星吹落在裙摆上,立刻燃起一簇活火,他终于明白她衣服上的火油味是怎么一回事了,面色瞬间苍白。
雪白的狐裘尖毛洒了簇簇墨黑,在他的肩头颤抖,他喉头腥甜:“我们之间有误会。”
可他往前一步,她就往后挪一寸,挪到哪里,哪里布满血迹。
唇畔的血一直擦不干,她却一副不在乎的表情,就在他神色冷凝,迅速迫近她的时候,忽然“嘭”的一声,浓烟滚滚,眼前一片漆黑,数位护主暗卫咬牙抗命,拼死才将疯狂扑入火海的他拉出险境。
原来房屋也被动了手脚,早淋足了油。
火焰乘风燃起,她浑身破烂不堪,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,就那么望着他。
烟幕被风吹散,晃动的光焰照亮了天地,她露出无奈的神情,叹了一口气。
“裴毓。”她语气和缓,“你是人间帝王,怎么可以流眼泪呢?”
1
他们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。
她本是去捉拿悔婚的青梅竹马来着,偏巧当日太子溜出了宫,奔尚书府换了身萧佑野的便服,摇身伪装成萧大公子,晃着折扇,大摇大摆去了酒楼。她没细看,拖着就走了。
苏晏是有些身手的,对方不反抗,她也就没大费力。
她不擅诗赋,苏老爷就遣退了重金聘来的鸿儒,她喜欢舞枪弄棒,苏老爷上天入地,寻找各式各样合她根骨秉性的教习师父。
从小到大,但凡她看中的,巧取豪夺也好,高价破费也好,无论费多少工夫,苏老爷总要弄到手,捧着堆在她跟前。
她的前半生,完全是蜜罐中泡大了的,诸事顺遂。
只除了萧佑野。他不要她了,一纸单薄的婚书退回苏府,再不见踪影。
坊间关于她的流言沸沸扬扬,苏家富可敌国,苏小姐模样娇俏,大尧美人榜榜上有名,若无不可告人之处,怎么会被退婚呢?
有民间高人抽丝剥茧,指出退婚源于苏小姐生活不检点。
说苏家在搬来京都之前,小姐曾豢养过一个俊俏的小白脸,同吃同睡,如胶似漆,不知怎的,小白脸后来离奇失踪了。
也许是死了。一定是死了。与侍女不轨,被苏小姐打死了。
苏晏初闻大怒,她从未受此大辱,誓要将背后的罪魁祸首揪出来,讨回一个公道。
苏老爷拦住了她:“阿晏,流言无稽,由它们去吧。”
爹爹苏护是个聪明人,生意做得相当大,却只捐了个不大不小的闲差,关注他的视线越密,他越低调。
官商两场那么点伎俩,他早看得透透的,万事不沾身。
可这两年,苏老爷变了,在九王爷半遮半掩之下,一扫矜持,竟大刀阔斧地捞起油水。还每次都说:“囡囡,做完这一单,爹爹舍了一切,同你去乡下,盖两间瓦房,种花养鸡,苦日子你可过得?”
重复的空头诺言说了多少遍,哄得苏晏多少回空欢喜。
苏晏是非常愿意退离繁华的。
她对乡下有一种情结,因为同萧佑野的婚约,就是在幽州老家定下的。
那时候萧家老爷萧肃然只是个穷书生,恃才轻狂,混得很惨。
爹爹慧眼识英雄,不仅将小小的苏晏许配给了孱弱多病的萧家小子,捐银子抬了萧肃然的地位,还给他进京的盘缠,又托了熟人,一层层将他引荐至以惜才著称的前太师跟前。
萧肃然走后,萧佑野一直生活在苏府,吃喝用度,一律与主子无异。
开头苏护还有些担心,自己娇生惯养的女儿,会对萧佑野这个半路分宠的毛小子充满敌意,没想到他们竟比亲兄妹还亲。
萧佑野特别疼爱苏晏,而苏晏呢,也是襁褓里与母亲阴阳两隔,天生主意正,谁的话也不肯听,唯独愿意向萧佑野服软。
苏家上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都说姻缘天定,就等年纪到了,过聘定婚,成就美谈。
苏护甚至想,左右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,偌大家业,将来也无人继承,干脆婚后小年轻就住在苏府。
只不过入赘的说法不太好听,怕委屈了萧佑野,一封封信投递京都,等着萧肃然回来,商议个两全之法。
等啊等啊,从苏晏八岁等到十三岁上,等了整整五年。
这些年里,萧肃然这么颗蒙尘珍珠,在京中很争气地大放光彩。荣归故里后,旁的也不多谈,只接了儿子,客客气气别了苏家,去了京都。
苏晏同萧佑野的婚事,就这样悬了下来。
再不久,苏家老爷生意做到了京都,带了丰厚的礼物拜访故人,无奈萧老爷官路亨通,一路坐上了尚书的高位,出了名的清廉,对财阀之首的苏护相当冷淡。
吃了三四回闭门羹,苏老爷也明白过来了,有那么些人,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,罢了。
至于从前的儿女婚约,还作不作数,苏老爷何等剔透,从不自如其辱,待萧家高傲地奉上了退婚书,苏老爷也和和气气的,二话不说,就收下了。
无人看见,他阔袖掩住的,是一双握拳发白的手。
相比之下,苏晏火候就差远了,她毫不忌讳地围堵萧佑野,越发引得谣言如火上浇油。
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,传闻中的小白脸,明明就是如今身居太子侍读的萧佑野。他不愿娶她就算了,但男子汉也应当有所担当,站出来澄清谣言,涤清闺誉,是他的本分。
可是,可是眼下这位穿着佑野哥哥衣服的,笑眯眯地举着扇子,无比轻佻地挑着自己下巴的,是哪一位啊?
她吃惊地瞪大了双眼,直到新来的酒侍端着两瓶温壶,十分耐心地重复第三遍:“姑娘是喝酒呢,还是喝茶?”她才回过神来,干咳了一声: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恶狠狠剜了对面一派潇洒的陌生公子哥一眼,她恐吓般地一字一顿吩咐:“把包厢门给我关牢了,不许放任何人进来。也不许,放谁出去。”
酒侍走前体贴地阖上了临街的窗,掩上了厚厚的布帘,光线顿时暗了下来,酒侍朝她眨了眨眼,自作聪明地放下酒壶:“姑娘,喝点这个,能壮胆。”
她很有气势地劈手夺了那把轻佻的折扇,一步步将对面的男子逼到角落里,用扇柄挑开他的外裳,伸手探进去,左捏一捏,右捏一捏,一脸惊诧:“怎么,真是个男的?”
还以为是同她以前一样,穿着佑野的衣服,过市招摇的男装扮相的姑娘哩。
顶着满脑袋迷糊,她坐在桌前,自顾自倒了杯以为是茶水的酒,仰脖一口干了。
桃色浮上脸,星眸灿灿然一弯,她一副有所领悟的样子,仿佛握住了把柄:“哦,怪不得不肯娶我,原来佑野哥哥喜欢这种类型的!”
对面的男子终于再也忍不住,竭力镇定,才稳住了手中的茶盏。
这个苏晏异于寻常闺阁,是有些本事,但若想轻易掳走一个身手利落的裴毓,除非他本人愿意,否则只有一个字,难。
裴毓望着一杯倒的姑娘,伸手用衣袖擦干了她鼻尖浮出的细汗,茶烟袅袅,他坐在她对面,耐心等着她醒来。
夕晒日光自帘隙中透过一缕,暖暖地射在木桌上,空气中浮游着无数细微灰尘,外头寻他的人寻得天翻地覆,而门后,时光仿佛静止了一样。
2
苏晏是被打斗声惊醒的,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刀就直挺挺插在她跟前。
她略微呆了呆,单手抽住宝刀,没拎得起来,双手握住,大喝一声,气沉丹田。刀是提了起来,一张笨重的梨花木桌仍旧稳稳吊在剑尾。
战圈中的裴毓从黑衣人手中夺过一把钢刀丢给她:“用这个。”
她满脸英勇,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,刀下罡风正气,倒还蛮像样的。
刺客鸟兽散去,她气喘吁吁地端起酒杯,裴毓立刻夺下为她换上茶水:“你可算醒了。”
她不解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原本她是指无端冒出的黑衣刺客,但唇红齿白的少年凑到她跟前,笑得意味深长,答非所问:“你喝了点酒,我们之间……怎么,你都忘了?”
苏晏毕竟只是个小姑娘,顿时满脸通红,硬着头皮,连话都说不利索:
“我……我酒后无德,冒……冒犯了你?”
裴毓有意捉弄她:“你情我愿的事,也不能单怪你。若你打算负责,不妨嫁给我。”
他说得轻飘飘,一字一句重如千金,砸在心头,震得她一愣。
嫁人啊。
这可不是一件小事,何况私定终身的,还是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。
可是谁叫她做了这样糊涂的事呢。她痛苦地闭上眼,揉了揉眉心。
“好。”她抬起眼,表情郑重,“我……我曾许给萧府的少爷,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,如果你不在意流言蜚语的话,选个吉日,来苏府提亲吧。”
当晚苏宴期期艾艾地等苏老爷回府,左等右等,始终不见人影。
到了第二天早上,府外人声鼎沸,还以为爹爹又给她弄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,她欢天喜地奔出房门,却被乳娘一阵风搀回了闺房:“小姐,快换身衣裳,出来叩迎圣旨。”
她迷迷糊糊地被乳娘涂脂抹粉摆布,到了前厅,又被一把按住脑袋跪下。
白面太监拖长了腔调,唱一声吾皇万岁,从袖中托举出一柄旨卷,睥睨一众,又沉默片刻,才小心翼翼抖开。
她的脸色越来越白,直至阿爹叩谢皇恩,她盯着阿爹微颤的背影,才知道事情不妙了。
她没有想到,她以为不过是普通富贵子弟的他,居然是当今太子。
入赘夫君悔婚,她忙带人去捉拿,不料阴差阳错绑了太子回家
她没有想到,父亲千叮咛,万嘱咐,不与王孙贵族结姻缘的忠告,被她轻易就打破了。
满地耀眼的红色箱笼,聘礼丰厚,掌事管家托着账册,远远看见苏护,立刻飞奔了呈上去。苏护看也不看一眼,转而朝如坠云雾的她瞪了一眼,长叹一口气:“随我到祠堂来。”
气氛冷凝到极点,她以为,将自己视若珍宝的父亲,突然动怒,举着戒尺,对她施以家法,是因为知道了她酒后犯了难以启齿的过错。
昨日的那家酒楼,是他们苏家的产业,父亲耳目众多,无需打听,自然会有人将一切如实汇报。她咎由自取。
但没想到,父亲将戒尺放在她的手上,面色沉重:“囡囡,是爹对不起你,将你拖入了这泥潭中来。你若恨,就打一打爹爹,发泄心中的怨气吧。”
她懵懂地瞪着爹爹。
她看不懂他殚精竭虑之后的悲伤,她的心中只有小小的欢喜,一种做了坏事,却瞒天过海的窃喜。
爹爹说:“阿宴,你要记住,皇家无情,无论裴毓有多好,你不能爱,无论他有多坏,你也不能恨。”
字字落入耳中,字字不明其意。
她还小,不懂爱,只觉得佑野哥哥不要她了,对她弃之如敝履,令她蒙羞,随即有一个更好的男子,来到她的身边,如兄如父伴着他,是上天对她的眷恋。
3
若不是萧佑野,苏宴并不知道,裴毓为了迎娶她,独面朝中四起的质疑,过得很难。
也是在那时,对朝堂一无所知的她,在萧佑野闪烁地描述中,知道了爹爹苏护,绝非看管文书的小吏臣那么简单。
爹爹手无寸权,但有权倾朝野的九王爷做稳固靠山,一面仰仗九王的东风贪财贪宝,一面利用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,为九王招募谋士,收买人心。
在萧尚书之类的清流眼中,苏护是大奸臣,是贪官。
太子急于笼络苏护,权财两得,其心昭然若揭。
萧佑野说,圣上最恨结党营私,裴毓此举,面临东宫被黜的危险。
可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她快乐地筹备婚礼,裴毓时常来看她,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,什么话也不讲,只托腮盯着她的脸,嬉皮笑脸的:“我的娘子这么漂亮,真是百看不厌。”
她笨拙地捏着绣花针,鸳鸯绣得像只扁嘴鸭子,在他的注视下,脸红得像熟番茄。
他是不一样的。她在心中对自己讲。
佑野像兄长,手足般的情谊,而他不同,他的眼神是绵绵的酒,她稍微一碰就醉,一碰就脸红心慌,他在她身边的时候,她总是恍恍惚惚,头晕目眩。
这就是爱情罢。爱情叫人疯狂。
苏宴拒绝了萧佑野的计划。
她不愿意逃婚,何况是诈死逃婚。她为什么要逃婚?天方夜谭,竟是从她一向敬重依赖的萧佑野口中说出来的,她惊诧不已:“这些计划,萧尚书可知?”
萧佑野迟疑了一会儿,神情凄楚地望着她:“阿宴,裴毓他不是你的良人。”
连日不见,他憔悴了很多,双目浮现出一股难以言述的隐忧,“官场上的事,阿宴,你一个天真的女儿家无端被牵连,可知后果?”
官场,官场,一个一个,都说她不懂官场。
她也不是特别特别蠢,有些事情不说,她也不是看不出来。
就比如,早在裴毓的谋士曾向他谏言,要求他同时迎娶京兆府尹陆大人的女儿陆拂之前,她就委婉地表示,东宫不比民间,希望能有姐妹相伴,共解寂寞。
然而裴毓拒绝了。
他懒洋洋的视线落在她脸上,啪地一把,阖上了手中的兵书,一把将她捞在怀中,在她耳边轻笑:“这样的话倘若说第二遍,我可要生气了。”
她就知道,裴毓和旁人是不同的。
京兆府尹陆大人是清流砥柱萧尚书的忠实拥劢,笔挺耿直的大忠臣,和阿爹是死对头。
倘若娶了他的女儿,裴毓的境地,应该好很多吧。
绣花针一次次戳入指尖,陆拂的画像,她已经重金托人“无意”地送入了他的府邸,外头关于她曾被萧府退婚的谣言甚嚣尘上,朝堂群儒激辩,东宫谋士纷沓,他很久没有来了。
很久没有见他,有些想他。
但又不希望见到他。
苏宴知道,再来时,他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。
同别人分享心爱的人,心果然很痛呢。
她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,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,他忽然一把将她拉正,捧着她的脸,俯下身长长一吻,绵长又热烈的激情令她浑身发软,他紧紧将她拥在怀中,良久只说了一句话:“阿晏。”
她连日的煎熬,在他这声无比复杂的呼唤中得到了圆满。
泪水濡湿衣襟,她不知道该如何诉说。
说什么呢,说自己苦求阿爹,上奏天子,自称苏氏低微,不比沈府三朝显赫,自甘将为侧妃?还能说什么呢,委屈抑或是伟大?都太晚了。
不如拥抱。
4
大婚之晚,苏晏没有等到他。意料之中的事,毕竟新娘不只一个她。
毕竟,正妃另有其人。
第一次离家,她睡得很浅,不知何时身边忽然一沉,仿佛躺了个人。
她警惕地摸出枕下的发簪,正要用力刺下去,忽然听得熟悉的一声:“是我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是歇在了延福宫?”
裴毓一把将她拉起来,笑着将冰冷的手贴在她的脖子上:“太子妃身体不适,撵了我出来,怎么,你也不要我?”
她不要他,他才来找自己的话,他脱口而出,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会难过。
新婚之夜,不理正妻,专宠侧妃,于之前的她而言,应该会感动吧。
爱情啊,蒙蔽双眼,令人错分真伪。
她沉浸在他缔造的幻觉中无法自拔。
裴毓弯着一双笑眼,倒满了两杯酒,一杯端给她:“阿晏,喝了交杯酒,我们做一对寻常百姓那样的夫妻。”
绵绵情话,似乎并未打动她,她端着酒杯,侧耳倾听脚步身,果然,门外有宫人小声来报:“殿下,太子妃打发人来,请殿下过去瞧一瞧。”
那一瞬,他看向她的眼神无比复杂:“我一直认为,你和宫中的女人是不同的。”
微皱眉头,转开了身,背对着她,她看不清他的表情:“你父亲的事,你不说,我也会周旋到底,不必一而再,再而三,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。”
他似乎生气了,不满什么,不满她有意将他推入别的女人的怀抱?
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她抬起一张素白的脸,笑得像一朵花:“殿下,您不必做出情深几许的样子,你我第一次见面,就是精心谋划的一步棋吧。”
她将杯中酒尽数倾倒在地,浓烈的酒中散发出一股异香。
他故意接近她,不过因为她是当朝毒瘤九王最得力的爪牙的唯一软肋。
他的眼光真毒啊,欲牵制九王,必遏断他的财源苏护,欲拿捏苏护的七寸,除了控制她,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床榻之侧,岂容虎眠?他看起来纨绔不尊,甚至故意在朝堂卖弄苦肉戏,假装不辨忠奸,腹背受敌,不过是为了麻痹父亲,麻痹九王罢了。
她不是他的妻子,而是他的棋子。
“这一回,殿下又想在酒中做什么手脚?放了足够迷药,然后将我丢弃到别的什么人的床上?太子侧妃新婚之夜与侍卫私通,祸及娘家苏府,太子殿下名正言顺地抄拘大尧首富苏护,找出苏护勾结九王,意图通敌卖国的证据?殿下好算计。”
裴毓怒极反笑,索性在她跟前坐了下来,自斟了一杯酒。
“红颜多祸水,倒是有人抢了先机,为了你,背叛了我。”酒盏空空,他向她示意,“满上,今日本太子心情不错,打算同你研究一件事,你说,对于背叛者,该怎么处罚,才能解心头之恨呢?”
杯盏应声落地,她竭力镇定:“你……你对佑野哥哥做了什么?”
裴毓一把扣住她的腰,将她按在自己怀中,耳边的声音语调低沉,很温柔:“你对他这么在意,又为何嫁给我?”
他手沿着她的后背上移,触到了她的发簪,“后悔了吧?没有一上来就杀了我。可是我啊,会恩将仇报呢,苏家,九王,图谋大尧社稷的,我一个也不会放过。”
她费力地挣开了他,有些疲倦:“我一直是个无用的人。”
裴毓面容冷峻,独斟独酌,不置一词。
“没想到,殿下妙手,硬生生榨取了我最后一滴价值。户部已经盯紧了爹爹,苏家的事,我也琢磨透了,断然干净不得,殿下,罪臣之女无法承受圣恩,太子妃在等着您呢。”
太子妃三个字落入他的耳中,他的手顿了顿,终于起身,拂袖而去。
想象中甜蜜的新婚之夜,在呼啸的冷风中,凉透了。
5
太子妃陆拂怀孕了,孕中多病,缠绵床榻。天象府中,是星宿受冲撞的缘故。
算来算去,那个不吉之人,原来是她。
她被派至莫尚山的家庙,为太子妃茹素祈福。
箱箧凌乱铺成了一地,小丫头手足忙乱,她看着那些绫罗绸缎,命她们都撤下,只拣了几件素净衣裳,簪镯首饰全都分给了下人,她坐在花镜之前,卸下红妆,露出皎白的脸。
除了一个贴身丫鬟,众奴仆都被分至别院。
看太子的意思,是打算让侧妃在宫外长驻。贴身丫鬟支支吾吾,似乎有话讲,她头也不回,淡淡地说了句:“你也走吧,不必跟我去吃苦。”
满屋子人顷刻都散了,空荡荡冷幽幽,裴毓的脚步很轻,他是何时来的,她并不知道,只是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胭脂味,她微微蹙眉,转头见了是他,又别开脸,不说话。
眼前这个人,她曾有多爱,现如今就有多厌恶。
“等我忙完了这一阵,我会亲自去看你。”他双眼盯紧了她,似乎想看透她的心事,“如果,你想趁机逃跑的话,想一想苏家的老奴,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。”
她反唇相讥:“你现在就可以送他们上路,省得受折磨。”
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回复,怔了怔,冷笑:“你倒是提醒了我,苏护贪赃枉法,又卖国通敌,十恶不赦的罪行,岂是区区一个死字能够洗清的?”
她眉心微皱,仿佛没听懂他言语中的胁迫。
自从新婚之夜后,她身边一样可利用的利器都没有,甚至连花瓶绳索,都被束之高阁,她像是虚空中的困兽,空拳徒劳砸向虚无,得不到任何回应。
久而久之,她冷静了下来。
重金之下必有勇士,她用死囚替换了被投入监牢的萧佑野,他们商议了万全之策,劫狱,亡命天涯。事败无非一死,也不会比现在更糟。
一旦生死置之度外,任何威胁,在她看起来都苍白可笑。
平生第一回,她看向他的眼神,没有眷眷的依恋,没有刻骨的恨。
她那样的平静,仿佛一潭水,承受烈阳炙烤,等那么一刻,消失不见。
裴毓心中忽然一凛。
当夜她独自坐在黑暗中,赤脚做在空荡荡的床沿,前尘扑面而来,回忆中将她稳稳捧在掌心中的男子,忽然幻化成现实,一步步逼近她,轻易束缚住她的反抗。
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:“萧佑野逃跑了,你可是——在等他?”
她的声音终于不再四平八稳,挣扎中语调透着湿意:“一切都是苏家的错,萧尚书毕生清缴贪腐,萧佑野有何错处?”
他的动作顿了顿,眷眷地伏在她的颈窝,像个孩子:“那么我也问问你,萧尚书与你不共戴天,你为何能够接受萧佑野,却不能接受我?”
闷闷的声音,仿佛很委屈,她尚未心软,下一秒,他恢复了清明神志,又是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,“我想,我是嫉妒他。”
他捏着她的下巴,迫使她正视自己,轻轻贴上她的唇,布帛被撕裂的声音令怀中的她猛地一颤。
他的声音格外冰冷无情:“既然得不到,不如毁了它。”
“裴毓。”她握住发簪的手被他牢牢摁住,“总有一天,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
她还是恨早了。
当她疲惫地赶至约好的地点,却亲眼见到萧佑野的马车被一群黑衣刺客围堵,最终落入深崖中,她浑身血流倒涌,才知道什么是恨入骨髓。
当她父亲罪名落实,锒铛入狱,被判凌迟极刑,新皇登基仁厚,改为腰斩,死后挫骨扬灰时,苏晏才知道,什么叫做滔天恨浪,什么叫做不共戴天。
后位空悬,贤妃陆拂面色苍白孱弱,看起来那么善解人意,她依靠在裴毓怀中,无限风情:“苏姑娘,好久不见。”
此时此刻,她是草民苏姑娘了,面纱之下丑陋的伤疤触目惊心。
那一日遇袭,她二话不说,立刻跳崖,紧随马车而去。
可她却活了下来,三个月后被冠以新的身份,接到了皇宫,她盯着裴毓了然的眼,终于明白,一切都是他的计谋。
他要她死。
确切的说,他要罪臣之女苏晏消失,而要一个他孩子的母亲,安然地生活在皇宫。
他屏退贤妃,负手站在她身侧,从背后看,她仿佛依着他的肩膀,宛如一双璧人。
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,眉眼温柔,说:“殿下,贤妃的孩子没保住,为什么呀?”
6
她被看得很紧,饮食起居,裴毓事事躬亲。
然而在春末,她的孩子还是没了。
贤妃陆拂给她的红花,被她藏在他亲手熬制的鸡汤中一口灌下。
腹部疼痛如绞,她分明听到了来自一个幼小无辜生命的悲戚。
擦去额头的冷汗,她瞒住众人,只说困倦,待他下了朝,兴冲冲赶至时,满床褥的鲜血触目惊心,她面色苍白,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。
“太医!”从未见过的失态,他急躁地踹翻桌椅。
延福宫中天翻地覆,贤妃莫名失宠,被盛怒的年轻帝王打入冷宫。
推搡中贤妃被桌脚绊倒,伏在裴毓脚下,扬起一张艳丽的脸。
“殿下,您的痛苦才刚刚开始,有件事可能你不知道吧,新婚之夜告诉她真相的,说了为了绊倒九王接近她的,不是萧佑野,是我。”
额角的血小蛇一般往下淌,她仿佛是地狱中的恶魔。
“我的早夭的孩儿,也不是你的,我灌醉了你,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生,我厌恶你的每一次碰触,孩子是我利用那个傻女人威胁萧佑野得来的。”
“哈哈哈哈,早在闺阁之中,我深爱的人就是他,可他偏偏看不到我,眼里心里都装着一个愚蠢的苏晏。即便我派人放出谣言,萧老爷逼着他退婚,爹爹亲自上门说亲,他仍不肯要我。苏晏有什么好?我啊,甘心让她甜蜜幸福?”
他怒极反笑:“贤妃开始说胡话了?”薄唇轻启,笑得很残忍,“你当真以为,你是怀孕了?不过是朕吩咐御医在里饮食中略微动了手脚,方便我早日实施计划罢了。”
“你!好狠的心!”陆拂面目狰狞,露出诡异的笑:“不过,你还是输了。”
“萧佑野的下落,我透露给她了,哈哈哈哈。”
裴毓的脸色瞬间苍白。
萧佑野没有死。
他不过是要苏晏置之死地而后生,他虽然恼怒萧佑野一次次为了女人背叛他,但看在从小伴读的情谊上,他只是将萧佑野隔离在别院中,并未伤了他的性命。
他疯狂地踹开门,揪住一个呆若木鸡的婢女:“她呢?”
婢女支支吾吾,他身心冷透,她还是走了。
她故意以身犯险,不过是想制造混乱,趁机逃跑。
她宁愿不要他们的孩儿,也要逃离他的身边。
“裴毓。”小小的一声,在身后怯怯地唤他,她穿得很单薄,雪白的面色,扶着门站着,又唤了他一声,“裴毓。”
他的背影颤了颤,收敛好全部情绪,才回头。
他将她拢在怀中,薄唇亲吻着她的发:“阿晏,不要离开我,好不好?”
“裴毓。”她在他怀中泪如泉涌,“我们不可能的,求你放了我,也放了你自己。”
他浑身僵硬,面上失了所有表情,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:“我放你们走。”
她在他怀中出奇地温柔乖巧,说:“我梦见爹爹了,我有点想他。”
他拍着她的背:“不要乱想,一年之后,我来找你,我有个惊喜给你。”
7
耿直的萧尚书盛怒之下,与混账儿子断绝来往。
半年后,萧佑野哮喘复发,病故。
讣闻还未来得及传至京都,一封来自萧府的密信,详细说了京兆府尹陆家如何勾结九王余孽造反,在圣上与苏晏的一年期约时,如何动手。
萧家毕竟放不下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。
苏晏默默烧了信笺。
事发前一夜,她独自走了很远的路,去到边陲小镇,远远望着一位被佣人抱在手中的小娃娃。被一对富庶恩爱的夫妻收养。他过得很好呢。
跟在裴毓身边久了,见惯了他的手段,她渐渐也聪明了,知道什么是声东击西,什么是金蝉脱壳。
她偷偷减少了红花剂量,在远离繁华京都的景秀山村隐姓埋名,诞下了他们的孩子。
她与裴毓是对背负血海深仇的怨偶。
她无法面对杀了爹爹的他,更无法面对深爱着他的自己,她在深渊中痛苦挣扎。
但孩子是无辜的。她要他在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中幸福安乐。
另一面,裴毓也有他的秘密,他急切地渴求与她分享。
然而大火粉碎了他的喜悦。
有些话是永远也说不出口了。
比如他并未杀死苏护。
一年前,他劝降了苏护,命他诈死,暗地摸清九王在朝中的余孽。
谁也想不到,看似忠良的京兆陆家是谋逆的主心骨之一,谁也想不到,臭名昭著的苏家,也会有平反进爵的一天。
他还有一个好消息呢。后位空悬,他要娶她。
——阿晏,我来接你回家。(原标题:《把酒祝东风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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